臧笑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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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雷雨》作为中国现代话剧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，自诞生之日起就受到广泛关注，在近90年的时光里表现出坚韧强劲的生命力。《雷雨》塑造的人物性格鲜明、形象生动，为剧情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，蘩漪无疑是该剧最突出、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。蘩漪的生命里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，她热烈而勇敢、矛盾而极端，极为丰富饱满的性格背后，是成长轨迹与时代背景留下的深深烙印。

向往自由——时代觉醒的观念解放

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语境下，女性以“三从四德”为遵循，在伦理观、道德观、贞操观的牢笼里木然生存，既不能解除对男性的依附，也难以获得独立人格，更无法拥有爱和自由的权利。五四运动是一场救亡图存的爱国运动，也是一次妇女解放的伟大实践。当民主、自由、解放的新思潮传入中国，长期被封建礼教压制的女性开始出现自主觉醒，女性解放、婚姻自由一时间进入主流话语体系，部分女性对爱与自由的权利、自我存在的价值展开思考。成长于贵族家庭的蘩漪尽管长期浸润在封建思想文化中，但也在接受新式教育的过程中接触了资产阶级新思潮，受到了新文化运动中个性解放的思想洗礼，心中已然埋下了渴望自由、追求爱情的种子。哪怕沉闷压抑的周公馆已将其打磨成“石头样的女人”，但其干涸的心灵依然渴望得到滋养，一旦心中的种子得到萌芽机会，便会借着人性最原始的力量拼命生长。所以我们看到的蘩漪是一个敢于反抗和表达的人。从多次拖延不愿喝药，到被催看病不为所动，再到雨夜归来面对问话态度强势，以至剧终的撕破遮羞布，蘩漪对周朴园的反抗一次比一次强烈。哪怕这种反抗无法抹去软弱无力的特点，也缺乏对前途发展的具体考量，但依然表现出蘩漪与封建专制作斗争的勇气，也带有鲜明的个性解放的色彩。在与继子周萍的乱伦关系中，蘩漪性格里的反叛、极端以及自私显露无遗，她炽热的情感化作熊熊烈火烧了一切，也联结着所有人的悲哀和不幸。蘩漪的反抗与突破是敢于冲破一切桎梏的困兽之斗，这种觉醒是时代赋予的力量，但终究单薄而孤独，注定在与旁人的纠葛中酿成悲剧。

认知局限——封建社会的思想桎梏

早期的文学评论家给予蘩漪高度评价，赞扬蘩漪敢于对抗封建压迫，勇于追求爱和自由，是一个基于“五四”反封建立场的新女性形象。总之，多数评论家都对蘩漪毫不吝惜溢美之词，很少能看到与之相关的负面评价。实际上，蘩漪并没有突破“旧女性”的本质，依然在传统思想文化的束缚下表现出明显的固执、软弱和妥协。尽管接受了新思想教育，蘩漪还是依照父母安排嫁给了比自己年长20岁的周朴园，在没有感情基础的情况下孕育了儿子周冲；面对侍女四凤的劝导，蘩漪内心无疑是烦躁怨恨的，却又觉得和侍女置气失了自己的太太身份；当得知儿子周冲对四凤心生爱慕时，蘩漪明确表示四凤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，不配做周家的儿媳。蘩漪不是麻木恶毒之人，但终究无法完成自我救赎，也做不到成全他人。究其原因，在于蘩漪无法从根本上跳出封建社会的思想桎梏。蘩漪身上始终有作为主子的傲气，也有轻视下人的娇气，这是因为封建贵族思想、门第意识、等级观念在蘩漪内心深处已根深蒂固，即使其在封建婚姻的荼毒下已然成为牺牲品，也依然会用封建等级观念来左右爱子的情感选择。同时，即使蘩漪多次正面反抗周朴园，却从未想过通过与周家决裂的方式去完成自我救赎和获得新生，因为她不仅需要依靠衣食无忧的富家生活生存下去，而且需要在周家太太的身份中保持体面。这种依附男权的行为，终究是其潜意识里没有改变男尊女卑的封建认知。进一步来看，蘩漪这一角色虽诞生在“五四”之后，诞生在一个思想开始觉醒的年代，但社会蒙昧并未全面消退，个性解放与封建传统的交织对抗也凸显着部分女性的认知局限。

惺惺相惜——苍凉环境的一抹温情

大宅院中的富贵太太，爱上了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少爷，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咋舌的惊天骇闻。不过，抛却所谓的伦理和道德不谈，蘩漪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，并非她天生心理扭曲、思想变态，而是冷漠、压抑的生活环境使其别无选择。在周公馆里，蘩漪是享尽奢华的尊贵太太，过着令人羡慕的养尊处优的生活，但物质上的富足并不能弥补精神上的枯竭，所有的表面风光也只局限在周公馆这一方天地，较为封闭的生活断绝了蘩漪接触新鲜事物和其他人的可能，她的生活环境单调而死寂，极度缺乏爱与温情。在压抑的周公馆里，蘩漪所能接触的男人要么是冷漠专制的周朴园，要么是趋炎附势的仆人，这些人决计不会走进她的内心，更不可能点燃她心中的爱情之火。当年轻活力的周萍走进蘩漪的生活，倾听着蘩漪10余年的苦闷，同情着蘩漪黯淡无光的命运，排解着蘩漪无处安放的孤寂，而后一时冲动向蘩漪表达了爱意，无疑为蘩漪几近窒息的生活带来了新鲜与诱惑，甚至可以说为蘩漪苦闷黯然的人生带来了光和希望。因此，蘩漪会迅速沉沦在这份感情中无法自拔，哪怕为此付出真心、情感、名誉乃至性命也在所不惜。在冷漠而自私的环境里，渴望温暖与关怀是人之本能，蘩漪与周萍之间的惺惺相惜无疑是这苍凉环境中的一抹温情。就蘩漪而言，周萍于她是情感层面唯一的寄托与依靠，蘩漪无法通过周萍以外的男人获得温情与慰藉，也只能将周萍视为救命稻草而紧紧攥在手里。可以说，这种狭窄、冷漠、封闭的生活环境，决定了周萍能迅速点燃蘩漪，决定了蘩漪难以获得其他重生机会，自然也决定了蘩漪最终爆发式、毁灭性的性格。

伦理禁锢——纲常束缚的命运浮沉

毫无疑问，蘩漪是一个果敢阴鸷的女人，这也是导致她悲剧人生的重要原因之一。分析蘩漪的性格特征，始终无法绕开周萍这一与之密切相关的人物，而周萍对蘩漪性格发展产生的影响，又清晰映射出时代与社会的观念禁锢。换言之，传统伦理纲常对周萍施加的影响，最终转嫁到蘩漪身上，推动蘩漪走向极端和毁灭。周萍作为封建家庭的长子，对于所处时代的伦理纲常自幼耳濡目染，“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”作为刻在其骨子里的观念，不可能轻易改变，更不可能由自己打破。从蘩漪与周萍这对继母子情感发展的线索来看，他们年龄相仿、心绪相似，都在封建大家庭中苦苦挣扎，与其说蘩漪和周萍两颗年轻的心靠在了一起，不如说相同的苦闷和压抑为他们建立了联系，蘩漪将周萍视为救世主般的精神支柱，而周萍则将蘩漪作为逃避现实的一时慰藉。当周萍对他与蘩漪的感情进行“理智”审视时，便会陷入自责与悔恨的浓雾之中，彷徨痛苦却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。周萍的自责与悔恨既不是因为自己仓促开启一段感情，也不是因为自己伤害了一个可怜的女人，而是因为自己成了乱伦关系的制造者，自己成了一个背叛父亲权威、有损家庭体面、违背伦理纲常的人。周萍在传统伦理观念的禁锢下，始终倾向扮演伦理纲常的卫道士角色，将三纲五常奉为圭臬，也因此毫不顾及蘩漪所受到的精神折磨而将其抛弃。进一步来看，蘩漪与周萍之间的爱情悲剧有人性的必然性，蘩漪会为了畸形恋情不顾世俗做一个疯狂的叛逆者，而周萍会为了维护封建伦理做一个懦弱的逃避者，被传统伦理观念所禁锢的周萍却掌握着蘩漪的命运浮沉。

蘩漪，《雷雨》中最具“雷雨”性格的角色，在渴望爱与自由的漩涡中挣扎而不得，她既有新女性的抗争精神，又摆脱不了旧女性的蒙昧与固执，最终在与封建思想的对抗与妥协中迎来悲惨命运。蘩漪的悲剧，是一个家庭的悲剧，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，蘩漪性格里的倔强、隐忍和偏执，以及阴鸷、残酷和极端，勾勒着角色的形象，也显露着时代的印记。

（作者系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学院副教授）